收到來自旅行社的信件,終於可以拿著函號去拿簽證了。
隔日,順利地取得簽證,回到Julienne家和另外一個沙發客見面。
Adam,波蘭人,剛從伊朗那裡過來阿富汗,打算在喀布爾再拿一次伊朗簽證,回伊朗去找他的伊朗未婚妻。
確實從Adam那裡得到許多赫拉特和伊朗的資訊,他說,他非常不習慣赫拉特的交通。
拿到簽證的我實在是很興奮,也完全沒有在在乎自己的阿富汗簽證老早就過期了。
當天下午,回服飾店領Bashir幫我出錢的傳統服飾 - Peran(上衣)和Tumbon(褲子),再直接坐車到機場。
從喀布爾到赫拉特的路程太過遙遠(其實是路況很差),如果真的要坐計程車,要花一天的時間,途中還要轉四次計程車;如果要坐巴士,第一危險(在喀布爾很多巴士的賣票點,其實有塔利班在附近偷聽有沒有重要的政治人物或外國旅客在買票,他們是可以打電話通知附近的組織攔截巴士的。),第二,整趟路程會花上3-6天的時間,雖然便宜,路途也看得到多風景,但是危險因素太多。
接近黃昏,我們的飛機起飛。
搭著來自Bishkek的飛機實在是有些懷念,機上人員也清一色是吉爾吉斯人(現在已經練就可以分辨出吉塔烏三國人民的長相),標示及掛牌也清一色是俄文,啊!是要飛回去吉爾吉斯嗎?
隨著飛機起飛,也代表在喀布爾的日子已經結束。
實在是沒想到在這裡竟然待了這麼久的時間,當初也才預計待個一個禮拜,殊不知一待就是18天。
期間發生三次大型爆炸案、被地下道的小孩擋路、被路過的軍人挑釁,但是喀布耳終究在我心中,是個很特殊的城市。
靠窗的位置,俯瞰喀布爾傍晚的景色。車輛繁多的街道因為車燈,變成了一條條明顯的光線,勾勒出了喀布爾的圖案。
我能認出電視塔和Osmoi山的位置,那是第一次和塔利班成員見面的地方;北方的Qualle Fatulla,Julienne的家;City Center,在那裡認識了很多喀布爾人;南方的Teppe Maranjan,是心目中認為最美的喀布爾角落等等。
這個城市對於爆炸、對於死亡、對於未來的種種不安已經麻痺,對喀布爾人來說,這不是他們能夠選擇的未來,生活在這個城市也只有任人擺佈的結果。在種種限制之下,進不來也出不去,對於民主,已經沒有了信心;對於過去的酋長國,卻也沒有了希望。
何去何從?
一小時左右的航程,抵達赫拉特國際機場。
在喀布爾機場Check-in時,感覺看到有個觀光客,剛好他也排在前往赫拉特班機的隊伍裡,走了過去,觀察他是不是外國人。
穿著和長相都很像東南亞國家的人,也是個年輕人,攀談之下才知道他是赫拉特人,今年剛好完成在印度的學業,回來赫拉特看看家人。
等待行李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尤其是在烏茲別克搭國內線的那次經驗,完全不曉得機務人員是在做什麼大事業。
走向Abdul和他的朋友,第一次感覺到赫拉特的熱情和友善。
"Where do you want to go?Do you have any place to stay?"
Abdul的朋友第一次見到我,打過招呼以後就問我這些事情。
"I have a friend and he's staying in a hotel in Herat."
他們問我是哪間飯店,並請我打電話給Bashir,看是在哪裡,他們可以載我去。
"The people in Herat are so nice!You wouldn't want to miss that."
Adam跟我說的事情,果然不假。
透過電話讓他們和Bashir了解飯店位置,這時候輸送帶啟動了。比想像中的快很多。
剛好自己的行李是第二個被丟上輸送帶的,雖然被丟得七零八落,不過還是第一次這麼快速地拿到自己的行李。
Abdul和他的朋友示意我跟他們一起走,他的朋友會把我送到Bashir的位置,並告訴我不用擔心。
沿途的赫拉特,第一印象就是街道好乾淨,各店家攤販都好整齊。
事後才明白,這是赫拉特人的習慣,什麼事情就是講求效率和整潔,在赫拉特的期間,完完全全感受到赫拉特人對每件事的堅持。
在喀布爾的時候,就和久未見面的Bashir聯絡,殊不知在前往赫拉特的前一天,他告訴我因為工作需求,他也要去赫拉特。
"How much is the hotel?"
"Don't worry!40 dollars."
因為Bashir的工作關係,他不在乎住多好吃多好,第一天認識他,他就跟我說只要是跟他出門,不用擔心錢的事情。
隔日早晨,心想既然只有在赫拉特待一天,那就得好好利用這天,在赫拉特轉轉。
沿途走到赫拉特的Masjid-e Jamia(意指赫拉特最大間的清真寺,以供市民在星期五可以祈禱),街道狀況真的和阿富汗其他城市完全不同。
在清真寺外的Buloni攤販享用早餐,整個推車乾乾淨淨,絲毫不見任何灰塵,或是殘破的地方。
現在有在學達利語。
Masjid就是指Mosque,後頭的-e是指形容詞的開頭,代表後面接著的是形容詞,而Jamia是Juma(星期五)的變形,所以組合起來,Masjid-e Jamia就是指星期五可供市民來祈禱的大型清真寺。
也是Friday Mosque,英文名稱的由來。另外也可稱Blue Mosque。
感覺回到了烏茲別克,每間清真寺和神學院都是以完整的狀態呈現給人們看。
但是總是能感覺到,阿富汗的清真寺對於磁磚和花色的追求,和烏茲別克的神學院或清真寺有些不同。
從旁邊的小走到進入迴廊,左手邊有個招牌寫著"Restoration Project",便走進瞧瞧。
一群穿著得體的大叔們坐在陽光下喝茶聊天,一下就被認出觀光客的我,就被他們叫住。
"Hey!Where are you from?"
其中的一位大叔(一直說他們是大叔也真不好意思,因為好生鬍鬚和長年疏於保養的原因,每次我都會高估他們的年齡),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喝杯茶。
在這樣的陽光下,喝茶吹吹風真的是一大享受。
在赫拉特漫遊的這幾天,天氣狀況一直處在"新竹的秋天"的狀態。天天都很晴朗,有時小片雲朵高掛天際,而清爽的風不時地吹在城市之間。
當時叫住我的大叔,很熱心地介紹了清真寺的一些小細節,甚至帶我進入了修復工作室一探究竟。
工作室其實是部分的清真寺隔出來的空間,裡頭有著大約十來個的修復工人正在進行作業。
如果拿著赫拉特人的標準來進行這項作業,可以保證,這些磁磚做出來絕對是分毫不差。
工作室內到處是殘破的磁磚,都是從修復前的清真寺旁取出來的範本,藉此重新修復成原本的模樣。
接近門口的工人正在做的就是這件事,利用古時候的照片或是殘留在牆上的磁磚,拼湊出原本的磁磚排列和顏色組合。
大叔將我拉到一旁,秀給我看他們工序中的兩種磁磚拼法。
第一張的是Haft Ringi(直譯為七種顏色),是將瓷磚的中心部分掏空,再鑲入其他顏色的磁磚。
第二張的是Moarg,意指是整塊磁磚是以手工圖案製成。
參觀完了修復工廠,大叔說他們要另一個地方,途中會經過赫拉特古城堡,如果不介意就跟他們一起走。
真的非常像是在烏茲別克的一切,這座古堡就像是從烏茲別克挖過來的一樣。
大叔很好心地安排了一個會說英文的導覽給我,只可惜,這禮拜古堡在維修,沒辦法上堡參觀。
"Sorry!If I let you in,the soldiers are gonna think you paid to me."
也是擔心會有賄絡嫌疑,導覽跟我說他真的不能帶我上堡的原因。
拿著大叔在清真寺裡找到的城市地圖,往北走會走到赫拉特的另一座歷史古蹟點 - The Minarets.
Minaret意指高塔,赫拉特目前現存的五座高塔,很巧妙地集中在同一個區域,彼此距離最長不超過200公尺。
只可惜疏於維修,高塔們不只不能進入(唯一的入口處大約都有四層樓高),有些還已經傾斜到了不能攀爬的程度。
在Sultan Gahad Shah Tomb的範圍中,唯一的一座高塔已經架設了鋼纜以維持現狀。
每次參觀陵墓,最喜歡的就是抬頭看看陵墓內部構築成的圓拱及其雕刻和花色,每個陵墓似乎都有著不同的建築師來設計,每個圓拱都非常與眾不同。等待陽光從窗口射入的霎那,都是陵墓最美的時刻。
離開陵墓區,再往上坡走就是四大高塔所圍成的區域。
面對著四座高塔就這樣直接矗立在地表之上,而入口又高掛在這樣的高度上,不免懷疑起這四座高塔的存在原因。
不過想想在布哈拉看見的死亡之塔,入口也是設在清真寺的上頭。
我在想,這四座高塔過去應該有龐大的清真寺或神學院連接,只是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而不見蹤影。
剩下的只有西方的兩座高塔下,僅存的斷垣殘壁。
走在這些殘壁之間,時不時地聞到惡臭,是來自躲藏在角落的排泄物。
相較清真寺和古堡的維護度,高塔和旗下的殘存古蹟幾乎沒有受到任何保存,任憑人們就在這些陵墓之間大小便。
還一次見到兩隻死亡的狗的屍體,原因都很顯而易見,完全是餓死的。
的確,在這裡很多野狗基本上都是皮包骨,人類都沒有得吃了,怎麼會輪的到狗?
相對之下,貓的生存力較高了。在阿富汗看到的野貓,每一隻都好胖。不知道怎麼胖起來的?
東側的高塔下,有處凹地。
第一次去時只看到零星的乞丐在裡面活動,直到第二次跟著Bashir去高塔時,
"Those are addicted guys."
他們是被社會遺棄的黑暗角落的生存者,生活沒有出口,只好藉助於毒品(這裡提到的毒品不是大麻,而是海洛因等高級毒品)
阿富汗被譽為毒品之國不是沒有原因,大麻的流行在阿富汗早就不是秘密。這和之前在塔吉克遇到的地下組織有些關聯。
"Let's go there and take a look."
我和Bashir就這樣走到了東側,就近觀察在凹地裡的人們。
七八個人聚在凹地中的小角落,手中拿著不明物品,在那裡吸啊吸。
我們站在凹地之上的小丘,遠遠地看著這些人在吸食毒品,直到附近人家派一些男丁,手持鐵棍走了過來,這些人才一哄而散。
這些人長的沒有不同,只是穿著都明顯髒黑又破爛。
"In our religion,this lifestyle is not allowed to happen.So that's why I said they're addicted."
的確,在真正的伊斯蘭教中,就連吸菸都是被禁止的,更何況吸毒和酗酒。
回頭一看,有個人坐在土堆之中,身旁有個像是藏身處,用塑膠布遮蓋上方的小洞穴。
但是仔細看,那個人腳上穿著的不是鞋子,腳的形狀也有些奇怪。
"Can we take a closer look?"我問。
"Just be careful.You never know what they would do."
走近一看,我傻眼了。
他的確沒有穿鞋,腳的形狀也沒有問題。
遠看會覺得奇怪是因為,他的腳上有些奇怪的黑色團塊。
那其實不是團塊,而是已經發黑的腳前半段。
那種發黑,就我自己對醫學的認識,是已經不可能復原的壞死組織。
如果沒有得到完善的處理,他不僅會失去他的雙腳,更有可能失去性命。
但是,這在阿富汗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 讓將死之人橫死街頭。
我站在原地許久,完全不靠近,卻也沒有想後退的念頭。
其中一個拿鐵棍的小孩靠近他,他將他的頭抬起來,一一地看著在他身旁的我們。
當我們的眼神對到,瞬間的那種衝擊...
那是一對完全失去希望的眼神,就算皺起眉頭,那對眼睛所散發出的絕望,只是讓身邊的人更加絕望而已。
當他抬起頭,稀薄外套顯露出的頸脖和肩膀,那完全不是一個健康的人該有的模樣,露出來的肢體顯現完整的鮮黃色,皮包骨的狀況更是糟糕。
我站在那裡五分鐘,他的腳從來沒有動過,我心想,這個人正在走入死亡。
"He's messed up..."
Bashir在現場,對著他說了這句話。
"Is there anything we could help?"
"What do you want to do?Give him money?He's gonna buy more drugs to forget the pain(of feet);give him food?Others around here gonna steal the food from him."
他看完所有人,額頭又再度靠著膝蓋,絕望地回到自己的角落。
除了在烏腳病紀念館和醫院裡,我從來沒有見過傷勢如此重的病患,他的腳完整地顯現出壞死組織正在一步步地朝著他的腳踝爬行,但是他能怎麼做?他已經被毒品完完整整地控制住身體,錢也永遠不夠去治癒他的腳,靠著毒品帶來的虛擬快樂,他才能夠暫時脫離這個軀體,去到他自己心中認為快樂的天堂角落。
"If I'm government.I would send death to those people."
雖然這麼說有些殘忍,但這就像安樂死的概念一樣。
我們或許永遠不會懂潛水鐘的蝴蝶,但是就如同他無法表達出他的痛苦一樣,我們又何能去評斷他的人生?
"At lease we should give them another chance if we're capable of."我說。
對他們來說,再一次重生的機會是會繼續把握,還是就這樣放棄而斷送自己的前程?
如果我是他,我會怎麼做?
在這樣絕望的人生當中,度過的一分鐘,不是60秒,而有可能是長如一輩子的時間,在受苦受難。
今晚,我躺在舒適的床上,蓋著毛毯;今晚,他蜷縮在自己築成的洞穴裡,薄薄的毯子已經無法抵禦寒冷。
他是否在想著,明天的太陽,還是今晚的一刀匕首刺入心臟,就可以結束這一生的痛苦?
在生命之前,貴與賤若分處在天平的兩端,誰會比誰重,公平與正義又該如何定義?
在阿富汗,每天和生命搏鬥的人都在街頭上演。
我指的不是好手好腳的乞丐,也不是被丈夫強逼出來行乞的女人與小孩。
而是那些被社會和命運遺棄的人群,斷手斷腳,坐在泥濘的馬路旁,不管下雪還是烈陽,永遠就是穿著黑濁的衣物,在你經過的每個角落裡坐著,眼睛裡已經完全見不到未來,只能一天是一天地過著。
他們不知道未來,也從來沒有見過希望,對他們來說,世界就是煉獄,他們從沒有選擇過任何一條岔路,他們的人生也從來沒有被他們控制過。
魁儡般的生活,在歧視中生存,直到解脫或救贖的那一天到來,他們只能這樣,躲在角落裡,慢慢地被黑暗吞噬。
在赫拉特的某處白牆上,可以見到很多支持現有政府的塗鴉。
"No body vote!",就如同各地的朋友所說,今年將進行的總統大選,沒有一組候選人能夠真正地掌權這個動盪不安的國家。
"Since US presence,the life Afghans had been taken."
"We don't want the strategy agreement get signed with US."
"We want peace."
和平要怎麼做才會來,對於平民來說,不管怎麼做,和平這件事情永遠和他們扯不上關係。
只要慾望不斷增長,發生在這國家的政治角力和大國遊戲永遠不可能結束。
再度回到大清真寺。
午後的陽光算是洗刷了負面情緒,再度將注意力回放到赫拉特古城身上。
歷史悠久的清真寺也需要人們長期且持續的敬仰才會有其生命力的展現,這裡的清真寺從裡到外都在在展現出了伊斯蘭教的高崇和活力。
不僅僅是讓遊客拍照的美麗建築,而是真真實實被人們保護且使用的神聖場所。
就像被遺棄的土地公廟和香火鼎盛的媽祖廟的對比,唯有持續被人們信仰的灌注,才能真正地讓建築物活出該有的模樣。
躺在公園草地上的人群,慵懶地曬著陽光,黃昏照耀著的赫拉特也美麗動人。
但是在這背後所暗藏的事情,不是只有"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而是每個人的生活背後,都被巨大的悲傷包裹其中。
表面上能看見的笑容,只要越挖越深,越能見到背後的真實和殘酷是如何慢慢啃噬掉一個人對生活的熱情和冀望。